五十年前,一个仲夏之夜,我姐去我家屋旁的小河边捕鱼捞虾,却硬要逮住我去给她提扁箩。
小时候,我姐无论干啥,都要拽上我——尽管在她眼里,我干啥都不行,只能给她充当卑微的配角,只配提扁箩的命。
对于捕鱼捞虾,我心向往之,而对于我姐,我却本能地抗拒。
可是捕鱼捞虾的吸引力最终还是战胜了对我姐的排斥力。
于是我和她约法三章,说:“必须轮换着捞才行——你捞一次,我提扁箩,然后再让我捞一次,你提扁箩,这样才平等。”
我姐一脸讨好地笑着,喏喏连声。
于是,她扛起了搭子——那是一种用长长的竹篙的一端固定住一个阔囗的尼龙网兜的捕鱼工具。
而我的腰间系着一只扁箩,手里擎着用竹竿挑起的一盏以玻璃罐头瓶和蜡烛制成的简易灯笼。
姐弟俩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我家屋旁的河滩的茫茫夜色之中。
那一年仲夏,许是梅雨季节的缘故,小河暴涨,浑浊的河水一夜之间裹挟来了无穷无尽的虾兵蟹将、鼋机鼍相。这些水世界里的精灵究竟从何而来呢?
它们一定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樊湖”和“鄂渚” 吧。
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自古便是一片蒹葭苍苍、荷芰茫茫的水乡泽国,远眺皆属“千湖之省”,近看乃是“百湖之郡”。
经千万年沧桑巨变,樊湖不再,鄂渚无存,而在我的家乡的西部浮出了一片烟波浩渺的梁子湖来。
每年汛期,梁子湖的水通过节制闸排入一条小河,这条小河流经我的家乡时,忽然转了一道“S”形的弯,恰如一位江南女子,柳腰轻摆,摇曳生姿。
弯弯的小河啊,继续北上,一路蜿蜒前行,回肠百折,恍若江南女子腰间的一条迎风萦舞的碧绿的丝绦。
在少小无知的龆龀之年,我当然不知道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居然是湖北的简称“鄂”字的来源,是声名赫奕的扬子鳄的故乡。
小时候,我当然也不知道从我家屋旁默默流过的这条被人叫做“九十里长港”的小河,竟然还游出了一条名扬天下的“武昌鱼”。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五十年前,在池塘湖汊星罗棋布,河港沟渠纵横交织的家乡,水中的鱼,就像山中的笋一样俯拾即是,实乃平常不过。
正如歌中唱道:“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
唯一让我不以为常,并记了一辈子的是,那一年涨水,屋旁的小河里陡然涌来了许许多多的银鱼。
这种让人惊为天物的奇妙的宝贝通体晶莹剔透,仿佛一位不染人间纤尘的天使。
那年仲夏时节,常在我家屋旁的码头上看到这种鱼,但极不易察觉,因为它的身体和水一样无色透明,唯有两只眼睛是黑的。
倘若你在水里看到两个小黑点游来游去,那便是银鱼了。
立在浣衣石上,闭了眼睛,用网兜轻轻一捞,便能捞上来一小盏。银鱼娇嫩之极,嫩到让你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柔若无骨”。
它只适合蒸蛋,而且你必得小心翼翼,切不可以久烹。
记得小时候大人用它蒸蛋,蒸熟之后莫名地只见蛋,而不见鱼——鱼皆化矣。
那一年,比银鱼更多的,则是河虾了。
记得那时,全村的小伙伴们也像河里的虾群一样沸腾了,大家一窝蜂似地涌向村头村尾的小河边,有的扛着“搭子”,有的抬着”撮子”。
究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用哪几个字才能更精准地描述这种家乡父老发明的捕鱼神器,它的结构和“搭子”大体相仿,只不过“搭子”是从水里往岸上拉的,而“撮子”则是从岸上往水里推的。
你根本不用忧心前面有人刚刚捞了一遍,你跟在后面会不会网中空空。
我姐每次赤着脚踩着别人的脚印,将“搭子”掷向河里的一团团水草,一边快速拉上来,一边乍乍呼呼地叫我将灯笼凑过去。
定睛一看,不觉心花怒放,只见网兜里像过年炒蚕豆似地霎时之间炸开了锅,这些水世界里的跳跃冠军蹦来蹦去,令人眼花缭乱。
我热血沸腾却又惴惴不安地对我姐说:“我也想搭……”
我姐正在兴头上呢,连忙把“搭子”的长竹柄往怀里一搂,一改出门时一脸讨好的笑容,不等我说完,便恼着个脸打断说:“嗤!遣一边去!”
这是我们家乡的方言,翻译成普通话是:滚一边去!
而我,不单不敢滚一边去,还得紧接其踵,亦步亦趋地,将灯笼擎得更低更近了,否则,她又将斥你不长眼睛了。
再说我的腰间系着的扁箩,是多才多艺的父亲以通山县来的楠竹亲编的众多扁箩中的一只。
比起课本插图中那种犹如花瓶一样的广口细脖而阔腹的小巧且精致的专业鱼篓,父亲编的这种上下一般粗的扁箩,如同高超的艺术家所画的写意的国画一样大巧若拙。
然而小时候我总觉得父亲的扁箩并没有课本插图上的鱼篓好——不单外形粗鄙,而且体积简直要比后者大两倍,似乎贪图将整条河里的鱼都装进去。
大人系在腰间已然垂至膝盖了,我那时还没有棒槌高,将那个与我的年龄并不相称的大扁箩系在腰间,简直要曳到地上了。
而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姐竟然食言,出门前说好的让我过一把搭虾的瘾,出了门她却将“搭子”霸住不放了。
于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远,我对于搭虾的最初的热情却越来越淡,而腰间的大扁箩也觉着越来越沉了。
于是我说: “回去吧,扁箩要满了,我都快背不动了……”
这时,我姐搭上来的虾却越来越多,她的兴致反倒越来越浓了。
只听她厉声训道: “你莫懒哈!一叫你出来跟我做事你就嚷嚷着要回去!”
往前又走了一程,我第二次说: “回去吧,我真的背不动了——前面都快到新沟了。”
我姐把头埋进刚拉上来的欢蹦乱跳的”搭子“里去,不耐烦地说: “是的是的!到了新沟就回去哈!”
可到了新沟,我姐再一次食言了,不但没有回去的征兆,脚步反而越来越勤。
再往前走,便是别的湾子了——在我的家乡,人们世世代代逐水而居,许多村落都依傍于九曲回肠的河湾处,大家都习惯将村子叫做“湾子”。
于是我又哀求道: “回去吧,我实在背不动了——你看,我们湾子里的伢全都回去了啵。”
环顾四野,之前沿河一线由无数的灯笼火把组成的迤逦委蛇的长龙阵已经悄然不见,唯有河面上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和头顶上一眨一眨的星辰仍把这个夏夜点亮,而河岸上呢哝的夏虫和水面上唼喋的鱼鸟还在与我们作伴。
这一夜,姐弟俩是全湾回来最晚的人,却又是全湾收获最多的人。将扁箩里的虾倒出来,居然有满满的一脚盆(一种比脸盆还要大许多的盆)呢。
第二天傍晚,我姐又一脸讨好地笑着,邀我跟她一起去捞虾,而且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全程让我来搭,而由她来给我提扁箩。
我又一次信以为真,于是兴致勃勃地随我姐跌跌撞撞地扑入茫茫夜色之中。 小时候我很容易被我姐骗的。
也许冥冥之中知道是骗局,却又很享受我姐一脸讨好的模样吧。
我知道,倘若没有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弟,我姐晚上甚至都不敢一个人出门的。 因为她怕鬼。
而我,许是中元节的第二天出生的缘故,再或者我的前世是那个降妖除魔的孙行者吧,总之,从小到大,我最惧的是姐,而我最不惧的是鬼,无论是阴间的鬼,还是人间的鬼。
作为弟,在姐面前无论多么怯懦,但在这跌跌撞撞的人间,他却永远是姐最后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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