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写于乙巳孟秋之初七

在我的生命里,原本只有一个姐的。

四年之前,天上突然又掉下一个姐来。 先说我的第一个姐吧。

这个姐与我在同一座房子里出生和长大,性格像我姑,风风火火,精明能干,一辈子闲不住。

这不,如今姐夫事业有成,家境富裕的她本该儿孙绕膝、颐享天年了,可让大家大惑不解的是,年近花甲的她竟去找了一份既脏且累的扫大街的工作,谁也拦不住她。

我揣测,一辈子要强的姐之所以突然热衷于与苕帚、撮箕和垃圾打交道,与那些日晒雨淋、形容枯槁的环卫女工为伍。

大约是因为,一来,她可以通过挥汗如雨的重体力劳动来锻炼已然发胖的病体,二来,她也可以像那位特立独行的奇人沈巍一样,在垃圾桶里发现俗世中人难以发现的各种宝藏。

这些藏在垃圾桶里的琳琅满目的宝贝都是城里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扔弃的,有些几乎是全新的,还有的甚至分明是刚买的,连外包装都尚未打开。

我姐将这些宝贝分门别类地从垃圾桶里拾掇出来,转身便乐不可支地分享给了家庭拮据的亲戚六眷、同事工友、左邻右舍和楼上楼下。

然而,在她分享的所有的对象里,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我——那个“穷”了一辈子,一年四季粗缯大布的弟。

而我的早餐店里每日做豆浆豆腐脑产生的副产品豆渣,也常让我姐拿回去沤肥种菜——是的,除了拥有一份扫大街的差事,我姐还利用寸边寸角的时间在城东开辟了一片废垒颓垣用作菜圃。

于是乎,每隔三五天,她便骑着三轮车,从位于古城北门的家里出发,来到位于古城南门的我的店子里,取了豆渣,再到位于古城东门的菜圃里去。

每当她因发福而显得笨拙的身躯出现在我的店门口的时候,只见她左手一只袋子,右手一只袋子,一边提进门来,一边神神秘秘且两眼放光地说:“看看!你们猜我又捡到了什么宝贝!”

姐每次来我家,手总不会空着的,不是她拾的宝贝,便是她种的菜,或是姐夫的那些天南地北的同袍们送给她家的山珍海味。

而她离开的时候,妻也会将姐的手上塞得满满的。

这时,我生命中的两个女子必定会进行一场无比胶着的拉锯战。

妻的常年与娇嫩的豆腐脑打交道的手一旦被干惯了粗重的体力活的姐的大手紧紧攥住,便感觉被铁钳夹住一样隐隐作痛、动弹不得。

而在“推让”这样的堪称国粹的技艺面前,如同鄂西北大山一样憨厚的妻一向是无人能敌的,她塞给别人东西理直气壮,而别人若想让她收下什么礼物竟是千难万难——知道的人说她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很轴的。

生于平原地区的姐显然是不擅长这种古老的技艺的,每当二人僵持不下。

而天性急躁的姐眼看就要转喜为嗔时,我便赶紧出来圆场,接过我姐的心意,尽管我姐送给我们的这些宝贝,后来我大多并没有派上用场,而是藏之于高阁,或者转送别的亲友了。

如今,虽然我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穷困潦倒,但我还是会笑吟吟地接过我姐的心意,让她在满足了那份与生俱来的护弟情之后,骑着她的那辆蹦蹦跳跳的三轮车,欢欢喜喜而去。

我姐大我三岁,她是父母给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亲人。 再说本文开头提到的另一个姐吧。

这个姐整整大我十六岁。我与她,这辈子都生活在两座完全不同的城市——我生在武汉东大门的鄂州市,她生在武汉西大门的汉川市。

倘若把武汉这座城市比做母亲,汉川与鄂州正好是母亲的左手与右手。

说起来难以置信,我与大姐究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四年前,她与我是通过神奇的抖音遇见的。

可她,不是亲姐,却又胜似亲姐。 大姐兄弟姊妹四个,她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一弟二妹。

这其中,与我同年的幺妹,虽只比我小几个月,但这并不妨碍幺妹一直把我亲昵地叫做“二哥”。

长姐如母,几十年来,大姐一直在拼尽全力展开羽翼为三个弟妹遮风挡雨,而几十年后,在她温暖宽厚的羽翼之下,又多了一个不同羽色的小弟。

大姐是我的抖音小作文的最为与众不同的读者。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年轻的读者们大都一目十行,而大姐却是擎着放大镜读的。

别人看到的只是一篇篇小作文,而大姐看到的却是一篇篇小作文背后的那个大大的“穷”字。

我这人从小痴迷于文字,对物质无欲无求,一辈子不修边幅、俭朴敝陋惯了。

其实,比起从前,如今我不光衣食无忧,甚至还略有富余,不过,我仍习惯于穿着补了又补的旧衣,用着修了又修的旧物,并将这些日常琐碎如实地记录在自己的文字里。

然而,但凡我在抖音里写到什么旧物,不出两日,大姐便会给我寄新的来。

四年间,小到店子里用的秤,大到我用的手机,记不清大姐给我寄过多少崭新的物件来了。

如同鄂州的姐每次给我送来什么宝贝,我都笑吟吟地接过来一样,汉川的姐每次给我寄来什么礼物,我也都笑吟吟地收下了,不是因为我穷,而是为了成全做姐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殷殷护弟情。

姐寄来的礼物,大部分我都珍藏起来了,也有的分享给了亲友和早餐店里的客人,而我,继续顽固地用着自己的旧物。

从此后,每次发布小拙文我都愈加提心吊胆了。

除了不敢在小拙文里写穿的和用的,我甚至也不敢写吃的。因为有一次,我在抖音里写到自己从小馋卤肥肠,转眼之间,姐便给我寄来了满满的一箱。

又有一次,我无意中写到我偶尔会沾一点酒的——但我实在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篇文字,又是何年何月写的了,然而,姐却一直铭记在心。

前年岁末,我携妻赶赴汉川去看望大病中的姐,临别,躺在病床上的姐叮嘱姐夫硬塞给我们一盒红酒。

对于这盒红酒,偶尔沾酒却并不嗜酒的我也一直舍不得开封,然而前不久,大姐又给我寄来一款山西出产的白酒,并说: “前几天送给客人一瓶酒,他喜欢得不得了,把他送走以后我又赶紧下了五单。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人手一份。”

看到“老四”二字,我的眼眶猛地一热……

半个多月前,大姐与我隔空聊天的时候,给我分享了一件她的日常小事。

她说,家里有一台崭新的吸尘器,年届古稀的她用不习惯这类时髦工具,感觉还是我的姐夫这个“人肉扫地机”更好使唤,便想把这台吸尘器扔掉算了。

可就那么扔进垃圾桶吧,她又觉不妥,于是在扔之前,姐规规矩矩写了一张字条张贴其上,上书:“此吸尘器是好的,充电后可使用。有说明书,有充电线。”

大姐还调皮地向我自嘲道:“准备扔出去的东西,我还提前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我是不是有病呐?”

听姐言罢,网络这端的我忽然灵光一闪,脑子里马上便迸出一段”妙语连珠“的文字准备回复她道: “汉川的姐把如此锃光瓦亮的吸尘器扔在垃圾桶旁,如果让鄂州的姐发现了,一定又如获至宝啊。

并且,她转身便会骑着那辆蹦蹦跳跳的三轮车,欢忻雀跃地将这个宝贝送给弟的。”

这段自以为“俏皮”的玩笑话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马上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糊涂——倘若将这段话果真发送过去,让对面那位擎着放大镜的姐看到了,不出两日,她一定会把吸尘器飞也似地给她家的老四寄过来的。

无论是汉川的姐,还是鄂州的姐,弟的任何玩笑,她们都会当真的。

这世间,有一种玩笑,可以与任何人开,唯独不能与姐开。

因为,这世间,有一种“穷”,叫姐认为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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